色字头上一把刀,写色杀,古今无逾《金瓶梅》。看它满纸性事,无边快乐,刀光乍起总见血封喉,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这兰陵笑笑生笑笑写来,大抵隐锋无血,人忘其险,争奈笔头一到武松和潘金莲、西门庆这儿,就略不按捺,任其一路奔突,出险溅血。这一番葡萄架下折硫黄,是西门庆差点儿捣杀潘金莲,而后来西门庆却真的死在潘金莲床上。西门庆的生杀我们且不管,兰陵笑笑生把全书最险一场床戏安排在私家花园葡萄架下,恰好顺来给本节开题。
*文章节选自《带着花椒去上朝:古杀十九式》(马陈兵 著 三联书店2020-7)。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猫擅叫春,人谓其性近淫。以此推之,潘金莲非狐投胎,即猫转世。猫有九十九条命,潘金莲虽谈不上九死一生,却有欲杀不杀,快杀慢杀。《水浒传》中,武大郎死后不久,潘金莲被武松剜心斩首,是快杀。《金瓶梅》中,她见机快,未等武松公干回县,就躲进西门官人府中,武松找西门庆寻仇,又杀错人被发配,借出一段人间光阴,让她演足金瓶风月,是慢杀。话说西门庆家新建成一个花园,六月初一,天气酷热,他在花园披襟纳凉。先于翡翠轩与李瓶儿互诉衷曲,后又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颠鸾倒凤,不想乐极生悲。原来西门庆浓情急火,接连使上两般淫具,差点儿弄出人命。《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写道:[西门庆]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以初使上银托子,次只用硫黄圈来……因向妇人说道:“我要耍个老和尚撞钟。”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话攮进去了,直抵牝屋之上……妇人触痛,急跨其身。只听磕碴响了一声,把个硫磺圈子折在里面。妇人则目瞑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收,亸然于衽席之上矣。西门庆慌了,急解其缚,向牝中抠出硫黄圈关勉铃来,拆作两截。于是把妇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
色字头上一把刀,写色杀,古今无逾《金瓶梅》。看它满纸性事,无边快乐,刀光乍起总见血封喉,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这兰陵笑笑生笑笑写来,大抵隐锋无血,人忘其险,争奈笔头一到武松和潘金莲、西门庆这儿,就略不按捺,任其一路奔突,出险溅血。这一番葡萄架下折硫黄,是西门庆差点儿捣杀潘金莲,而后来西门庆却真的死在潘金莲床上,直接原因是潘金莲贪欢,让先已在外偷腥一场半夜回家马惊着凉而后酒醉不举的西门庆一口气超量服用胡僧秘配的三丸春药,病发不治。西门庆的生杀我们且不管,兰陵笑笑生把全书最险一场床戏安排在私家花园葡萄架下,恰好顺来给本节开题。园林可谓中国古典文化的瑰宝。提起古典园林,人们首先想到的总是曲径通幽、林泉胜景、重檐画栋、假山高亭,总之是美景雅事,鲜少有人会把园林与杀联系在一起。其实一道杀气,始终盘旋在这大雅之物头上。曲水流觞,原为古代官方以宴饮为载体的一种礼仪,或为士大夫雅集关目,后来成为中国园林造景的核心景观。历朝历代修筑宫殿苑囿,乃至达官贵人私家园林,都少不了曲水流觞,不止一个帝王在这儿搞带政治内涵和仪式性质的大规模宴乐,甚至把它当成自己的“酒吧”。据陆机所云,西晋在洛阳的“天泉池南石沟引御沟水,池西积石为禊堂”。晋怀帝曾于此会饮群臣并赋诗。晋室南渡定都建邺,又“于钟山立流杯曲水,延百僚,皆其事也”(《晋书·礼志》)。南朝齐永明九年(491),齐武帝曾在芳林园修禊宴饮群臣,并命各人赋诗,王融所作《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名动天下。隋炀帝更专门在东都洛阳建流杯殿,“殿上作漆渠九曲,从陶光园引水入渠,常于此为曲水之饮”(《太平御览》一七五)。即使是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民族,同样热衷于此。如荒淫乱政导致北魏颠覆的灵太后胡氏曾“幸华林园,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王公以下赋七言诗”(《北史·后妃传》)。辽兴宗曾“幸后弟萧无曲第,曲水泛觞赋诗”(《辽史·本纪第十八》)。曲水流觞进入私家园林,据《南齐书·礼志》所举马融《梁冀西第赋》所言,则东汉外戚梁冀早已为此。明人计成的《园冶》更将曲水视为“掇山”必具之景而提出改造意见:“曲水,古皆凿石槽,上置石龙头喷水者,斯费工类俗。何不以理涧法上理石泉,口如瀑布,亦可流觞,似得天然之趣。”晋武帝曾询问曲水流觞掌故,挚虞说,此事起源于春季水边洗濯祓除修褉活动。汉章帝时,平原人徐肇生了三个女儿,三月三日全都死了,大家就一起到水边盥洗,去除不祥,并因水泛觞,浮杯而饮。这个既不吉祥又不英武的答案让晋武帝扫兴,束晳马上补上另一个高大上的来历:“昔周公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又秦昭王三日置酒河曲,见有金人出捧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此处立为曲水,二汉相缘,皆为盛集。”(吴均《续齐谐记》)晋武帝一听很开心,奖励束晳黄金五十斤。前说固不吉利,无如后说森森杀气透纸直出,但这杀气不仅把周的文治与秦的霸业、洛水与渭曲串在一起,而且让官方仪式的最高主持者—皇帝手握天赐水心神剑,睥睨天下,自然胜出。不管哪种说法为实,如此雅事都以“杀”背书—历史上也的确发生过利用曲水修褉活动杀人的例子,西晋八王之乱时,赵王伦“三日会天泉池,诛张林”(《晋书·礼志十三》),即是。“曲水流觞”著名的另一个原因,缘于王羲之的名篇《兰亭集序》。东晋士大夫暮春三月在会稽兰亭的一次家族雅集,因此序而不朽。尽管《兰亭集序》的不朽也多少搭了书法便车,但文章本身无疑是佳作。作者的情绪好比曲水上不停流动的一杯浊酒,由初始游目骋怀沉浸于“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中的“极视听之娱”,流转为对天地无常、生命短暂的嗟悼与哀痛,而以“悲夫!”之叹作结,仿佛一切世间繁华,随着兰亭石上曲槽的流水,不停息地消逝于不可抵达的远方与彻底的空无。如果说徐肇丧女与水心剑是肉体之死、物质之杀,《兰亭集序》呈现的则是另一类型的“杀”——哲学意义上的幻灭。
回到园林本身。传统园林的审美中,拗峭奇险、荒寒肃杀是不可或缺的美学因素。《园冶》于此时发妙论: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园说》)
恍来林月美人,却卧雪庐高士。(《借景》)
主石虽忌乎居中,宜中者中者可也;劈峰总较于不用,岂用乎断然。排如炉烛花瓶,列似刀枪剑树……小藉金鱼之缸,大类酆都之境。(《掇山》)
如理悬岩……能悬数尺,其状可骇,万无一失。(《掇山》)
大家都还记得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此联与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异曲同工,都在无意中独立传达了中国园林美学的精髓。柳暗山重、路尽水穷可不是空摆摆的,与拗峭奇险、荒寒肃杀的美学设置一样,雅终奏杀,雅极而绝,内里潜藏了意外、否定、破坏、暴力的审美预期和实现冲动。柳又明,云复起,则是杀后大雅,生生不息。此等皆合园林设计之天机。作为园林主宰的政治权力在曲水之会杀人,是武杀;作为社会强势主体的男性在葡萄架下御女,是文杀。由此想起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如诗不成,罚依金谷之数。”金谷之饮与兰亭修褉,都算得上广为人知的典故。金谷园为洛阳史上第一名园,原为西晋石崇的别墅。先说长期保留在我印象中的一个“混沌记忆”:西晋洛阳之劝酒杀婢者究竟是谁?《晋书·王敦传》说:“时王恺、石崇以豪侈相尚,恺尝置酒,敦与导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声韵,恺便驱杀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恺,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这是“劝酒杀侍女”的正史版。在《世说新语》中,宴客斩美人的主角换成石崇,还特别加上一句“使黄门交斩美人”:连斩人的黄门都忙不过来,要轮班交替。有数据佐证,单因王敦不饮,石崇就连斩三人!不知什么原因,在核对《晋书》所记之前,我个人的记忆,一直认定杀美人的是石崇,因为这种事理当发生在金谷别墅的盛宴上,相信误忆者不止我一人。后读冯梦龙《古今谭概》,有《杀婢妾》一条,也取《世说》。再以理推之,真相可能是两个版本都对,因为这种事王、石都有条件干,很可能正是两位比侈斗狠的一个主要项目!王恺是皇帝的舅舅,石既有金谷,王不可能没有差可相竞的园林别业,宴客杀婢之所,肯定也在这样的地方。至于石崇,他的暴富直接来自早年为官时的明火执仗:“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对石崇来说,剥夺奴仆侍姬的生命是非常随意的事,他的一个亲信仆从因向王恺的人透露石府煮豆粥和使快牛的秘密而被杀。他最宠爱的侍妾叫绿珠,赵王伦篡位时,孙秀当权,多次点名索要绿珠,他不肯给。抓他的武士上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曰:‘吾不过流徙交、广耳。’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晋书·石崇传》)后世传说只顾煽情,谓绿珠乃殉情而死,当日情势,石崇岂容绿珠不死?他之前不能割爱,多半是对形势认识不清。及至绿珠跳楼自杀,并不见他大恸失声,不过拍拍屁股准备去流放。相比之下,北齐三朝元老平鉴可谓明智而通脱。《北齐书·平鉴传》:“时和士开(北齐权臣)以佞幸势倾朝列,令人求鉴爱妾刘氏,鉴即送之。仍谓人曰:‘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要自为身作计,不得不然。’由是除齐州刺史。”话说回来,若谓《世说新语》以来的“石崇杀婢”都是王冠石戴,那么这个根深蒂固的集体误忆之所以发生,当直接源于金谷园。相信不少读者会像我一样不假思索认定,因吹笛失调或劝酒不效当场斫杀美人这样的事,必定发生在西晋豪门第一盛宴上。而这第一盛宴,必须且必定开筵于当日洛阳第一名园金谷园。劝酒杀婢与金谷之会,锁定另一个杀气盘桓之局:宴饮雅集。宴饮须酒,雅集待诗,标准的雅集是有文化的宴饮。宴饮雅集乃赏心乐事,伤害杀戮则对应着痛苦与毁灭,两者似乎相背,实则好比离离原上两树棵,或者我家后园另一棵也是枣树,两树必在地下根缠须绕。快乐究其实质,是令人舒服的刺激,刺激即欲望的变现。重复的刺激导致厌倦,刺激有自动调整并不断提高阈值的特点,这与欲壑难填是一个道理。最强的刺激,总来自与本能和征服相关的两个方面:性欲、屠戮。当日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也是先宴饮一番再裸体肉搏,可惜男女主人公都只算得土豪俗女,与雅有隔。唐朝最风流生动的一场“雅集文杀”,当推杜牧在洛阳兵部尚书李司徒盛筵上的即兴演出。李司徒罢镇闲居洛阳,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他大开筵席,当时在东都洛阳的朝客高流皆与斯会,却漏了杜牧,不是漏,是觉得不合适请,不敢请。杜牧当时以御史职衔分司东都,是风纪监察之官,李司徒怕请了彼此有碍。但“十年一觉扬州梦”,这位“监察主任”本是倜傥风流客。再说大诗人必有大童真,你不敢请,我偏要来,他反过来叫人带话,主人只好补请。杜牧已在家中对花独酌喝至半酣,接到邀请,中途入席,“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向,瞪目注视,引满三巵,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孟棨《本事诗》)。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历来唯知怜香惜玉的浅读之人,大脑皮层中定格的只有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两排红粉”,其实之前已伏两“杀”。谁唤?嘲杀主人拘于常度;南面独坐,势杀满坐朝客高流;开口索妓,惊世骇俗,男女通杀;及至吟诗自嘲,则连自己一并“狂嘲杀却”!李司徒虽声伎洛下第一,若无杜牧此一杀,他再办十次紫云宴也成不了传世名宴。说起中国古代私家的宴饮雅集,除了兰亭修褉事、春夜宴桃李园,除了“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江淹《别赋》),更有五代南唐韩熙载的夜宴。韩熙载是大宦豪客,算成色十足的文人雅士,又与一帮姬妾关系很好,对性持开放的态度。他当日处境复杂,李后主既想重用,又心存疑猜,史家基本同意他的纵情声色,带有自污避嫌的动机。再说李后主也不算残暴之君,南朝的绮靡风流有别于北方的刚戾斗狠,“盘上玉手”之类血腥的“武杀”,不可能在韩府发生。但葡萄架下的场景与杜牧式的“惊”—性事的隐喻与刺激,却在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频露马脚。《韩熙载夜宴图》以连环长卷的方式,分五段描摹韩熙载在家开宴行乐的场景。我们不难注意到,“凌乱的卧榻”这一特殊物象,在画中反复出现。第一段“悉听琵琶”,韩熙载与穿红衣的新科状元郎粲对坐在罗汉床上,后面即紧挨着一张绿帐双分的卧榻,榻上有凌乱隆起的红绫锦被,横露琵琶半把,一看就是歌妓的卧榻,或者某位歌妓与宾客曾在榻上风雅过,云雨歇,不知此时是否还玉体酥陈于被中?同样的卧榻香被,在第二段“击鼓观舞”与第三段“更衣暂歇”的过渡地带再次出现,不过这回换成红帐蓝锦,少了琵琶,多出黄枕,绣被依然凌乱隆起,暧昧可疑。第四段是“清吹合奏”。此段虽不见乱榻,但韩熙载已换过衣服,穿上寝衣,袒胸露腹,美姬围拥,色情意味非常显豁。到“曲终人散”一段,姬妾们正分两摊子与客人牵手搭肩依依话别,恋恋难舍状溢于言表,韩熙载反像一个多余的大号电灯泡,或者酒吧老板,傻站在那儿挥手告别西天云彩,这让人想到古代官僚文士间经常在浅斟低唱之后让婢妾美妓为客人侍寝的传统。事实上韩熙载正是这方面的代表,“熙载后房妓妾数十人,多出外舍私侍宾客”(《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据说连李后主都不好意思。要知道,《夜宴图》这种如连环画卷依次呈现的手法,所表现的画面并没有严格的共时性限制,而可以包含时空变换、情节发展诸种可能和丰富信息,画面背景和器物供设,也具有很强的舞台假定性。绣帐罗衾以凌乱的方式不断出现,宛如镶嵌了一部《花间词》,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与暗示、挑逗。再联系到顾闳中受李后主之命偷窥实录,此画可归入古代“间谍画”一类,所含信息量、真实度是非常高的。根据《宣和画谱》卷七所记,当时还有另一个名叫顾大中的也作有《韩熙载纵乐图》,“纵乐”比“夜宴”更直露。可惜此画已佚,不然拿来比较,肯定更为雅“杀”。宴客作伎乐并设床席,达官贵人在自己府第举办如此不避情色的雅集,早有传统。《晋书·蔡谟传》:“丞相王导作女伎,施设床席。谟先在坐,不悦而去,导亦不止之。”即是一例。再补充一点,韩熙载可谓视女人如敝屣,这一点与近千年前他的前辈王敦绝似。王敦曾经沉迷女色,形销骨立,别人一劝,他马上把十几个姬妾全部遣出。韩熙载一味乱搞,连李煜也看不下去,“左授熙载右庶子,分司南都。熙载尽斥诸妓,单车上道”。若把王、韩两人对调一下,恐怕都能分头进入各自时代和角色。
带着花椒去上朝:古杀十九式
ISBN: 9787108068071 定价:5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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